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当年旧巷
晚春时节,那棵木棉还在,残花被行人的脚步分尸了,仍看得出烈士颜色;过阵子,荚果会爆,棉絮撒成一道淡雾。她欢喜这树,兼蓄壮烈与婉柔,壮的时候轰轰烈烈摔成一个死字,柔起来清清淡淡,好似无话可说。
要不是木棉还在,说不定认不出这街口。二十年前同样地点,棉被店、修理机车的霸了两旁,巷口一对老兵夫妇卖担仔面。附近常年飘着一股破落味儿,麇集一群老人、离乡少年或流浪汉,只有二楼靠马路那间房间繁殖青春气息。她与他租屋同居,十九岁,像两个初次夜猎的酋长之子,手中各擒一把火焰,腰系短刀。
他们很穷,五坪大房间就两张桌椅、塑胶衣橱、单人床及一把插电式水壶。他说总有一天会有五十坪带前后院,种二十棵木棉,既然你们女人喜欢!什么“你们”?你要娶几个老婆,说!她掐他脖子咬他肩头,呜呜哭了起来,受不得一点委屈。她以为爱就是完完整整独霸,像胃部里一颗不敲壳的核桃,用一辈子消化。
寒冬早晨,她用电壶壶嘴冒出的热气溶化凝固的奶油,一小匙一小匙抹六片土司,做早餐给他吃,穷得很满足。她甚至想,一棵木棉的棉絮够不够缝两个枕头?然而她总觉得不安,有一回吃水煮花生,她说比赛谁记得多电话号码,背一个取一粒,他全说了,她全记住,用来追查无法掌握行踪的每个晚上。
那么,应该是木棉花坠的时节,争吵之后,她说:让我做一件事,他答应。她骑坐在他身上,捏一片双刃剃刀,盛一碗水,专神地替他刮胡,胡楂在碗中或沉或浮,少了什么,她知道只要垂直使力,那碗清水会变成红色圣液。她煞手,催他出门,她知道初恋就这么毁了。
如今变成新兴商业街,木棉矮了。她忆起二十年前的旧情,仿佛三十九岁母亲偷看十九岁女儿的日记,分辨不出那嘴角的笑意是宽恕,还是羡慕。
一九九二年十二月中时·人间副刊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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